《词语》(四章)(三等奖)

文/蝈蝈

《土路》

土路是条什么路?

即使在水泥路面上行走多年,我也仍然会感受到土路的那种潮湿,沉重,以及深陷其中的时间。这就像一个人记忆里的花朵,历经多年仍然鲜艳夺目。在橐橐作响的水泥路面上,我们会迎面碰到许多相识的和未识的面孔。他们一律都被城市的规则统一起来,见面以后,熟悉的人匆匆扬起脸面,道着没有意义的问候,随即消失在人流或车流之中。不熟悉的人你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混迹人海的面容,他就像缠绕身体而逝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倏忽而去。留下来的只有被脚板磨得光亮无比的路面,原先粗糙的砖块发出幽暗的光,仿佛象征着时间的玻璃表盘。城市的面孔就这样被秩序化的生活淹没在道路之中。偶尔有位老人坐在临街的门面前边,手里机械地拿着一把麻籽在嗑。吐出去的皮儿飞旋在街面上,老人的眼睛只盯着这些无用的皮儿,眼前晃过去的人,成为视而不见的空气。

我也时常从大街上走过。我是生活的一个因子,不能脱离俗世带来的日常生活状态。行走是一生必须完成的科目,这和吃饭、睡眠、生殖一样,具有无意义的意义。我的眼睛不会从人群上面飘走,它代表了我的思想,它在人群里先于我的肉体而穿梭。它捕捉日常的状态和生活的细部,这些砖面上的细纹和砂眼,这些蠕动着的生灵和气息。

在行走中,我越来越远离曾经深陷其中的土路。我的脚面上一直保持着适度的干净,它表达着生活的满足和思想的停顿。随遇而安的人,在平淡的生活里打发消逝的时光,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举动。只有垂垂老矣的人才会这样消磨不多的时光。而我还只是一个生活里的新手,我的脚面却已经从泥泞里拔了出来。并且,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都被这样的状态所胶着,在平淡的生活里,舔着油腻的嘴唇,满意地让皮鞋跟部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是,我却被这种危险的举动惊醒。我的脚步声发出的不是悠然自得和闲适富足,它的敲击声成为佛家用的木鱼,它所包含的命运的秘密击碎了我继续前行的梦想。我忽然就想起少年时代的土路。它的许多种状态,随着天气和季节的流转而变化。它写在内心的记忆无疑是深刻的,因为它伴随了一个少年成长的所有时光,它成为记录这些命运的秘密的纸张,所有的书写都如此清晰。

那发白的土路,自从我开始踏上去的那一刻,就有许多人行走其中。那时候他们都还意气风发,背着赶集用的背斗,里面在往去走的时候装着的是鸡蛋、山货或者麦子,回来的时候就成了麻糖,油盐酱醋,二尺花布,或者一些农具,比如犁铧,锄头。所有人的目光都和山野一样,发出明亮的气息,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土路上飞快地行走,他们的嘴里边大声地说话,嗑着瓜子,飞着唾沫,他们像晴天的蚂蚁一样充满快乐。我在砍柴禾的间隙坐在河对面的山坡上眺望。大路上的人尽收眼底,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那简单无比、毫无遮拦的喜悦。他们的脚下上一律是胶鞋或布鞋,走在土路上轻盈无比。这样的鞋子套在脚上仿佛小鸟一样,在土路上欢快的跳跃。我会在这一刻恍惚起来。昨天我也在这条土路上走过。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心仪已久的一位女生。她怀抱一本包着花花绿绿的书皮的课本,像幼兔一样在田间的小径上跑过。她的身影和田野天衣无缝地融合一处,被踩得平坦、舒适的细长的土路上,她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闻一闻她带走的花香。

一年当中,有很多时间我是在土路的泥泞中走过的。在大雨的浸泡下,再光滑的土路也会成为陷人于痛苦的深渊。我的脚上套的是开了口的雨鞋,泥水透过口子灌进去,脚便陷入湿滑的困境,泡得发白的脚在雨鞋里吱哇乱叫。每走过一步,身后便留下一个深深的泥窝,雨水迅速占领了这个足迹,它让我的足迹里倒映出阴郁的天空。被泡胀的双脚到了学校便悄悄地藏了起来,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只有泥水还在顽强地包围着它们。我的双眼盯着黑板,内心却在关心着泥泞的双脚。

那条土路,已经被我的双脚写满。但却永远不会留下痕迹。后来的足迹匆匆占据了大地的这一部分,并循环往复,新陈代谢。我和我的父辈们都在这条土路上成长或老去,唯一不变的就是它了。这也就是我之所以怀念土路的原因,它像照相机一样,曾经记录了所有落于上面的痕迹,但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饥饿》

饥饿催生梦想。这好比饱暖思淫欲一般。人的欲望无处不在,甚至于在肚腹空空的时候都会产生最低要求的欲望。人是一种得寸进尺的虫子,一步步迈向生活的新的出口。

关于饥饿,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形形色色的传说和描述。最恐怖的莫过于在饥荒年代发生的人吃人的现象。在那种危及生命的饥饿状态下,饥饿的人肚皮贴着脊梁,肠胃遭受着肆无忌惮的揉搓 和挤压,双眼产生幻觉,四肢形同面条。恍惚之中,看见一个人轰然倒地,一些相跟的野狗立刻扑上去狂燥地撕咬,吞食。这幅残暴的画面惊醒了这个饥饿的人,他面对的是一群跟着形销骨瘦的人类的野狗,这些同样处于饥饿状态的动物,随时会扑向倒地的人,即使他还存在一丝气息。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自己倒下去,也会遭遇同样的境遇。那迸溅的鲜血,嘎嘎作响的骨头,撕裂的面孔。于是,他拾起一根木棍,用尽最后一星气力,将野狗们赶开。他避开那个人的面目,双眼盯着鲜红的肉,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撕下了第一块自己同类的肉填进嘴里,血腥占据了口舌,但旋即被强大的饥饿冲散。

这就是人,他用自己同类的肉体延续了生命。

但是,在饱暖的境况里,仍然会有吃人的行为发生。我看到过两组关于吃婴儿的照片。我都不忍描述这种残暴、血腥而又丧失了人类本性的行为。一组是关于某省一个专门出售婴儿汤的小店的,当然是黑店。店主显然就是范伟那样的嘴脸,他狞笑着对人们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你!”这个店有专门的招客渠道,一盆婴儿汤能卖三四千元。照片上面展示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从一个整体变成肉块,被盛放在洁白的瓷盆里,然后变成一盆黑乎乎的仍能看到里面婴儿手足的热汤的整个过程!吃下这盆丰盛的食物需要具备三个能力,其一,胆大;其二,恶毒;其三,灭绝人性。这是饮食上的极端,从吃猴脑到黄金宴,再到吃婴儿。这是享乐时代的非人化的盛宴。还有就是在2005年4月,英国第四电视频道播放了一部纪录中国地下前卫艺术的电视片,其中有中国四川籍行为艺术家朱昱吃死产婴儿的镜头。电视画面中,朱昱对着摄像机展示了几幅记录他的一次题为“吃人”的“行为艺术”的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他在清洗一个死婴儿,而另外一张照片是他正在将一块肢体往嘴里送。朱昱在播放前的一次采访中说照片中他确实是在吃死婴,是他两年前的一次“艺术作品”。两张照片清晰地显示着这场残暴的所谓“行为艺术”,这是文明的进步吗?

当饥饿不成为问题时,丑陋的事物仍在不时地发生。

我经历过饥饿的体验。20世纪80年代,我们举家搬回到老家居住。几亩薄地上生长着孱弱的庄稼。那些年月,全家每天早上吃的是玉米面馒头,中午是玉米面馒头加炒菜,晚上则是玉米面或杂面面条、玉米面搅团。很少有白面上到桌子上,大米饭则是逢年过节时的点缀。就是这些金子一样的食物,有时候也会像金子一样稀少。某一年春末,家里的麦船已经空空如也,母亲和一位在山里边的粮站上干事的亲戚联系到了便宜出售的黑面。从家里到那个粮站要走五六十里山路。父亲就请来大伯,让他和我们一起去背粮食。从家里出发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那个粮站,亲戚给我们做了顿野韭做的白面面条,他的手艺不敢恭维,但劳累加饥饿的我们,仍然吃了个香。吃完后,三个男人一人背了一截黑面上路了。所谓黑面,就是极尽所能地把麦子磨得麦麸所剩无几后的产物。就是这种黑面,也仍然对我们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我在路上想像着它的香味,想像母亲用它做的喷香的酸菜面条,一路上倒也没感到有多累。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我还记得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撩起衣服看我的脊背,腰部磨了核桃大小的一个小包,但成就感却充满了我的内心。

即使是在我上警校的时候,家里仍然没有脱离贫困的状态。这就使我在警校的日子里,饱尝了饥饿的感觉。警校生训练强度很大。每天大灶上会供应种类饮食,扣肉,红烧肉,牛肉面,各类炒菜,还有米饭、馒头。在这些种类繁多的食物里面,我只能计算着口袋里捂热的饭票,选择只能属于我的那些食物。紧张的饭票困扰着我的生活。两年的时间里,我吃的最多的食物是馒头和牛肉面。一份牛肉面只相当于一小碗,还得再加一个馒头,这样计算下来,仅能花去一元钱的饭票,这是最节省的一种方式。有时囊中羞涩,我只能花五毛钱买两个馒头,然后从饭桌上拿几瓣大蒜回到宿舍,蒜头用盐蘸了,咬一口馒头,再咬一口蒜头,吃得也挺有滋味。但这却是相当危险的。有一次上警体课,一下午两节课,我们练习倒功,并夹杂了长跑、拳法、腿法等训练。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我感觉到了肚腹的抗议,它提醒我饥饿的来临。我是一个相当有耐性的人,即使眼前昏花,我也仍然站在队列中,用力地完成各种动作。当老师下达集合的命令时,我一下子虚脱了。但老师还要例行最后一项程序,点评今天的课程。这时候,我的大脑像被上了紧箍咒,肠胃也开始了剧烈的翻腾,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去,直到老师宣布解散。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战胜了饥饿。

直到今天,我还很感激同宿舍的藏族兄弟。他每年回家都会带来青稞炒面。他教会我们用酥油拌炒面,捏成圆棒儿。青稞炒面填进嘴里,细密的香甜缠绕着口腔,经久不散。在我饥饿的时候,藏族兄弟便会拿出青稞炒面,亲自给的团一个,他让我在困窘之中体验着真挚的友情。今年同学聚会,他还是那种憨厚的样子,但喝酒豪放无比,笑声也爽朗无比。

饥饿过后,我仍然会记住包含于饥饿之中的痛苦和快乐,残忍和真诚。

《房子》

一间油黑发亮的房子里,奶奶正在用力的扇着火盆。黄栌的老根在火盆里烈烈燃烧起来。奶奶停下了扇子,她把茶罐塞进柴灰乱飞的火盆里,清油的香味儿瞬间便升腾起来。枯瘦的手将面粉和核桃、花生末儿用小勺挖进茶罐,混合的另外一种香味充斥了这间油黑发亮的房子。过一会儿,我们就喝上了喷香的炒茶。在这间乌黑的房子里,生活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一早起来,奶奶便坐在火盆旁边,生火,煨茶,烤馍。我们的早点就是黄亮的馒头片儿,喷香的炒茶。生活之香从房子里溢出去,从茅草屋顶扩散开来。缕缕青烟在整个村庄上空弥漫,挨家挨户都在重复着这样的情景。鸡鸣和牛羊之声乱成一团,中间夹杂着老人吆喝儿子起床的声音,断断续续问候的声音,偶尔还会从猪娃家里传出来录音机放出的流行歌曲的响动。

村庄的生活是缓慢而机械的。但每座房子里面都会被朴素的事情充斥,人们盲目地起床,吃饭,下地劳动,互相串门,或者跑几里地到街上去买回来生活用品。

家里的房子那时候还是祖辈们留下来的茅草房。低矮,陈旧,时常会从房顶上漏下雨水,尘土,或是失足的虫子。墙壁是土筑的,已经千疮百孔。地基里面被老鼠掏出许多大洞,每到晚上就会有几只老鼠出没,它们把柜子咬得吱嘎作响,但我们已经沉入梦乡,不会被这些捣蛋的家伙打扰。我们刚刚搬回来的时候,墙壁上还挂着一张泛黄的毛主席像,他在墙壁上微笑着,给这座黑暗的房子带来了明亮的气氛和生机。两把镰刀挂在墙上,几顶草帽重在一块也挂在墙上。整个墙壁就被这些简单的东西占据着。我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书法,自己动手用8开大小的纸写了俩字“致远”贴在墙上,弄得像模像样,也给墙壁增添了些许文化气息。房子正中央的墙壁叫做“上坡”,挂着一幅落满灰尘的中堂。前面摆着一张低矮的木柜,里面盛放着麦子、面粉。在木柜上靠墙放着爷爷的遗像。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坐在刚刚倒下粪灰的背蒌上,双眼盯着前面的山坡,以至于从相片上看不到他正视的目光。我通共和他生活过没几天,具体的细节早已忘记,母亲说,他曾经把我背在背蒌里到处晃悠。就这一点就让我对这张遗像充满怀念之情。

从房子外面看,茅草房子已经失去了它年轻时的黄亮和朝气。它像垂暮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身子蹲在院子里。它顶上的茅草在风雨的侵蚀下早已发黑,甚至有些霉烂。但它依然能够遮风挡雨。这座茅草房是当时村子里剩余不多的几座之一。它让我产生了很深的羞耻感,一座象征贫穷的房子。从河西回来,全家人都住进了这座只有三间房的茅草房里。三间房,两头炕。中间是堂屋,两边用来住人。我们一家五口住在北头一间,奶奶和我的傻子叔叔住在南头一间。我们一家七口人一住就是三年多。茅草房的土地面被进进出出的脚踩得溜光,屋子里每天都被生活的烟火缠绕,时间久了,我也就再也感觉不出这座低矮的茅草房子的压抑了。放学回家,一步上到炕上,将书本摊开在小炕桌上,作业还没做完,饭就熟了,热腾腾的酸菜面条换下了书本。在油黑发亮的房子里,生活如此简单,房子的功用无非就是居住和睡眠。

但这样的房子终究不能长住下去。父母开始盘算盖房子。从张掖回来时,他们领到了两千多块钱的离职安家费。这在八十年代初还是很大一笔钱。但盖房子却还远远不够。经过划算,家里决定盖一座简单点的四间瓦房。仍然是土房,和茅草房的区别只是房顶材质的不同。于是四处向穷亲戚们借钱。东家一百,西家二百,这座新房子注定是人情积累起来的房子。

先看看盖房子需要的材料。木头,包括木椽、檩条、大梁、柱子等等。先是从自家门前屋后的树木里物色,更多的还得联系去偷着买,因为买木头要通过林业站的批准,还得交钱。最后联系到青山村的一户人家,几十里山路。父亲和我和伯父一起,到青山去拉木头。夜路茫茫,夜枭一路凌厉地叫着,架子车吱吱呀呀地顺着山路吼叫。我们身上冒着汗,心里打着鼓。这一车木头要是让林业站的人发现,不但会被没收,搞不好还得罚款。那个星夜,松木之香留在我的记忆里,紧张的夜境也同样被记忆收留。石头,用来垒地基。我们住在山沟里,这里其他没有,却出产石头。一根钢钎,一把铁锤,一辆架子车,几双粗砺的手,石头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运到房窠里。房窠早就被阴阳先生看过,用罗盘定了方向,用麦子、玉米、黄豆、高粱、大米五色粮食祭过土地。土,用来筑墙。房窠就在自家地里,经过乡政府的批准。土层很厚,为筑墙提供了大量的黄土。土坯,用来垒前墙,因为前墙是门面,上面是用来出入、通气的门和窗户。盖一座四间房的土坯,需要上千块。每一块土坯都是父亲和我吭哧吭哧用石杵打出来的。打土坯,先是支好木头模子,给模子里撒一把麦草灰,以利于取掉打好的土坯。带着粘性的黄土填进模子,用脚踩实,几杵下去,土坯便出来了。每天放学回来,我都会被父亲叫去打土坯,胳膊上的肌肉结实起来,但我心里还是充满着一百个不情愿。瓦,青瓦,书本大小,弧形,它有着几千年的历史,与我们在河西时给农场职工们盖房用的红瓦截然不同。用拖拉机拉回来的青瓦堆放在房窠的空地上,好像这里成了出土文物的地方。这些就是基本材料,它们将构成这座瓦房的身体和脸面。

最先起来的是软骨殖的架子。所谓软骨殖就是在房子的架子上减掉了一些柱子、檀条,只留下孤伶伶的几根柱子和房梁的门字形架子。这都是没钱的缘故,否则谁家还会盖这种不太结实的房子呢?木料都是二舅做好的。二舅是木匠,有两个手指断掉了,只留下两截秃了的骨节。他在我们家生活了近一年。木匠要看着把房子盖起来。奶奶的棺材也是那个时期做出来的。乌黑的棺材做好以后在家里放了十多年,直到九十年代末奶奶才去世。接下来开始筑墙,也就是三面土墙。筑墙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集中在房窠里。他们嘴里叼着廉价的纸烟,累了就坐在铁锨把上喝泡得发黑的苦茶。筑墙的原始性我不知道可以上溯到哪个朝代。版筑的土墙,一版只有约四十公分高、六十公分宽、一百七十公分长。打一版墙需要两次来完成,一次打半层。我那时候还只有十二三岁,就已经爬到墙上打墙。铁杵的圆头需要三四下才能打出一个约十五公分的圆窝儿。每个圆窝儿紧紧挨着,像蜂窝一样整齐排列。站在每天长高的墙上,有时候我会产生绝望的感觉。这座房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温暖?

1986年,我们全家终于搬进了新房子。没有放炮庆祝,只是在门上贴了红对子,这点喜气儿也就足够了。这座房子现在还住着父母亲。他们守着空荡荡的四间房子,种地,喂鸡,想着儿女,打发时间。

这座房子记录了我十五年的生活。1986年到2000年。在此期间,我艰难地从中学毕业,最终考上中专,跳出龙门。也就是说,十五年时间里,有两年基本脱离了这座房子。1995年到2000年,一年之中有大半年也是和这座房子脱离的。结婚时,瓦房里有了一间我的新房。15平米的房子里塞进了一张双人床,一套低组合的家具,一圈布沙发。我和妻子用白纸糊了顶棚和墙壁,在墙上挂上了从城里买的几张画。床头上钉上大头针,用毛线缠出一个套着红心的双喜字。简单的婚房里记录了我们甜蜜的生活。那些从玻璃窗外照进的阳光是那么明亮。

脱离这座房子意味着有新的房子出现。

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和房子联系在一起。

我被拴在了叫做单位的机器上。在这架机器里,目前有两间房子和我密切相关。

在一个叫做化垭的小镇上,所有的房子都建造在山坡上。这个镇子没有一个地方是平坦的,起伏的群山遮蔽了视野。空气很是清新,带着山区特有的草木之香。但一个人一旦被抛到这里,就注定要和孤独结为伴侣。镇子上住了大约百十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清冷的人声在大清早会显得格外空洞。派出所坐落在山窝靠西的一个土台子上,再往西就是坡地,没了住户。这个地方据说原来是坟地,直到九十年代初才盖起了法庭和派出所共同建造的两层小楼。两个单位用一堵墙从中间隔了开来,每家占据着上下六间房子。我去之后,在派出所的二楼占领了一间小屋。房子墙壁刷得雪白,墙裙用绿色油漆刷了,标准的办公室风格。在这间房子里,我度过了孤独的四年。在这里,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阳台上,手扶冰冷的铁栏杆,向看不到远方的山沟里眺望。视野不能超越大山,就只能向着绿色深处探寻。那些颜色随着季节变换,但长时间会呈现绿色,然后是红黄相间,再往后就是枯萎的暗褐色。一些松柏夹杂其中,让群山保持了生命的色彩。每逢阴历的二、五、八日,会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山沟的拐弯处冒出来,他们一律肩背手提,着黑灰红绿色彩单一的服装,空荡荡的声音传了过来,使人觉得更加孤立无援。因为他们还会从来路上消失,回到一座座青砖绿瓦、青瓦土墙、茅草铺顶的房子里去,吃饭,睡觉,劳作,生育。

在这里,我第一次住进了方方正正的象征现代化的房子里。规则潜在。这座方方正正的房子意味着新的规则约束着我。每天有事没事,我必须一早起来,匆匆到街上去买张烙饼回来,然后就着一杯清茶慢慢咀嚼。也许会有一两个农民推开铁大门,径直闯上来。嗵嗵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闷。食欲就是这样被破坏掉的。接下来,摊开笔录纸,张开嘴巴对话。阵阵乡野气味传过来,混合着劣质烟草、汗臭的气味儿。他们急切地张着嘴巴描述,颜面表情丰富无比,间或挥起手来比划两下。大多数人都是因为邻里纠纷、鸡鸣狗盗之事而来,偶尔会有杀人、抢劫等恶性案件发生。每件事都必须公事公办地夹上公文包前去处理。否则就会被这间方方正正的房子删除掉,没有人会记住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办理公事的人。

但这间房子同样成为束缚思想的牢笼。房子从进门到后窗是七步,从左墙到右墙是四步。在七步和四步的房子里,我写的诗,没有一首成为七步名作。个人的情绪和房子联系一处,房子当然就成了替罪羊。我的女人偶尔会来看我。她坐在办公桌旁边,乳白色的桌子上放着两个洗净的西红柿。她走之后,整个房子里就只剩下这两个西红柿和淡淡的女人之香。夜晚如此漫长,夏天的虫子鼓着劲儿在窗外鸣叫,耳鼓被巨大的夜境压得沉重无比。但睡眠却总是姗姗来迟,就像期望已久的灵感一样。

好长时间,我都和这间房子一样,方方正正地活着。失语,失眠,头脑空洞,无所事事。我学会了擀面条,炒菜,甚至蒸馒头。不是兴趣,而是生活的必须和思想的无聊。什么是消磨时光?把身体投放到庸俗化的日常生活里就是消磨。

1999年,我终于意识到只有向世俗低头才能解放自己这个浅薄的道理。两瓶精装白酒,两条高档香烟,它是用来打动领导的向导,它在我的手里显得如此滑稽,如同一袋窃笑着的嘴脸。花两次这样的功夫,事情就基本办成了。这就使我重新换了一间房子。从山区换到城里的房子,风格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楼房的高度增加了三层,我的房间也由二楼上升到四楼。就是这点细微的区别决定了我的道路将进入一个新的里程。房子位于四楼向东,紧挨厕所。整个楼道里一下班就只留下空寂无边。我一个人呆在房子里,看书,写字,或者百无聊赖地看黑白电视。上班时,房子和办公室只有五步之遥。我从这个门里出去,斜向前五步跨入另一个门,生活状态就由下班转入上班。我的生活每天就只有这样的五步。秩序化更加明显,工作内容也变得繁杂起来,写材料,接待来访,盖章,上网。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在这座方方正正的大楼里生活久了,身体会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成为一个正方形的躯体,它在楼道里晃来晃去,从事一些枯燥乏味的工作。

城市的新鲜感保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我经常窝在房子里不出门。外面的世界也是由一座座房子构成,它们规则或不规则地竖立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人被填充到这些空间里边去,形形色色,丰富多彩。如果将城市最繁华的地带分割出一个截面,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物。同在一座楼房里,一些人在睡觉,一些人守着电视打发时光,一些人压抑着声音做爱,一些人在别人的房子里偷情,还有一些人入侵进来,偷偷搬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各自处在不同的空间,旁若无人地生活,房子藏匿了这些秘密的生活。熟知了这些司空见惯的事物,出去探寻新鲜事物的激情便荡然无存。终归还是自己的房子亲切,热乎,气味纯正。

但所有这些经历过的房子都将保存于记忆之中。

这些房子都和家有关,而真正属于我和我的女人、女儿的家却是零。现在,一座住宅楼正在建造,已经进入尾声。这座大楼从去年开始建造,它位于老看守所的位置,很久以前是放鸭子的地方,称作“鸭院”。也就是说,这里以前曾是波光潋滟的池塘,里面游鱼细石隐约可见,鸭子们在水面上嬉戏,微风吹过,水波轻轻荡开去了,仿佛美人迟暮的嘴唇。

大楼在钢筋水泥的的浇灌下,一天天地生长起来。它在这个城市里渐渐竖立起存在的位置和空间。它的骨架如此结实,营造出一窝窝的小窠来,等待将来填进人去。人在生活里,生活在钢筋水泥间。在大楼建造期间,银子哗哗地从指间滑过,它们变成了砖头、水泥和钢筋,变成了一群忙碌的民工。民工们吃住在工地上,脸在风雨日光的侵略下呈现出劳动的本色。那种结实的黑,油亮的汗珠。这些民工在工地上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甚至大声唱歌。这就令人担心,干活的时候会不会因此分心。里边有一两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他们都因为一个原因来到这里,钱是硬通货,就连英雄也会为之折腰。

大楼的建造过程充满艰辛。建造这样一座大楼需要足够的时间。它至少有几十个简单细微的程序。从一开始,这座和我将来的生活关联起来的大楼就处在大大小小繁杂的程序和阻挠之中。从争取这块地皮到立项建设,其间遭遇了周围居民和单位的阻挠,遭遇了审批环节的困扰,遭遇了各级领导联系的工程队的选取,遭遇了各级审批单位的脸色,所有这些事情的出现,都会让我们经历心理的折磨。一座大楼的建造,成为关系场、权利场、利益场等等物化世界的竞技场。当这些都一一解决之后,新的问题仍然层出不穷。这是一场折腾穷人的战争。贷款买房子的人,无不被一件件问题弄得提心吊胆。

我在这座楼上通过正当竞争获得了一套118平米的房子。看着房子从砖头变成墙壁,从墙壁变成楼层,从楼层变成大厦,那些狰狞的砖墙,粗糙的水泥墙面,生锈的钢筋骨架,还有工人们随意制造的尿渍,在没有粉饰之前,这座大楼就展示出粗鄙的躯体。

最后,大楼建造接近尾声。粉红色的外墙,明亮的窗子,规矩的线条,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它终于要拉开生活的帷幕啦。

而事情总是不如人意。属于我的这套东头的光线明亮的顶楼出现了问题。先是墙壁出现了裂缝,施工者说是正常裂缝。再是屋顶漏水,白粉刷过的屋顶上留下了难看的尿渍般的痕迹。它们的困扰使我对生活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好人为什么会遭遇更多的打击?我站在已经花了一万多块钱铺好的地板上,从铝合金窗子向楼下望下去,一个念头突然闪现,这就是我的家吗?不远的将来,我将像金丝鸟一样,被困在城市的半空中。但我们却是那么的怡然自得,像笼中鸟一样饱食终日,幸福歌唱。

这些房子们,既是温暖的家,又是深陷的牢笼。

《死铁烂铜》

一只钢精锅架在烈烈燃烧的火炉上面。它的肚腹里盛着还未煮熟的米汤,一股香气径直飘了出来,让整间屋子充满了世俗生活温暖的气息。从给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煮米汤开始,这个钢精锅就开始了它的倍受煎熬之旅。它的岁月与火炉密切相关,白亮的身体从架上火炉的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氧化了的身体渐渐变灰。但从她身体里舀出来的,却都是香喷喷的食物。这些食物先是给细小的婴儿喂食,随着婴儿日渐长大,她体内食物的容量也大了起来,并被盛放在大人们面前。没有人会想起,这个慢慢陈旧的钢精锅每天都在变老,像默不作声的老人一样,被时光摧毁了往昔洁净的容颜。

最后,钢精锅的一只把儿断掉了。她的身体的某个部分也被摔得凹进去一块。这个外表长满乌黑的煤灰,颜面粗陋不堪的家伙,有好长时间被冷落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先是灰尘批头盖脸地飞落上面,时间久了竟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了。再就是忽然有一天,她被主人在打扫卫生时清理出来。主人嘴里喃喃自语,这破东西。随后,一双大脚踩了上去,本来就面目全非的钢精锅嘎嘎作响,成为瘪瘪的一团。这时候,她还没有完全被主人丢弃。她被扔进贮藏旧物的黑屋子,和一架烂成一团的自行车,一张破旧的板凳,一把秃了脑袋的条帚,一群四处乱窜的老鼠,成为暂时的伴侣。

再来看看这架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自行车是家境宽裕的象征。一架锃光瓦亮的自行车从推进家门的那一刻就成为某种高贵的象征。主人给它的座子上套上了吊着金黄色细穗的布座,使它更加华丽无比。在宽阔的大道上,自行车轮子欢快地旋转,辐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银色的轮子,它是多么骄傲。还有车铃,它模仿女性清脆的声音,在主人的操纵下,细腻、奔放的声音真的像金子般洒落一路。在它的后座上,时常坐着打扮入时的女人。她环起胳膊,搂定前面的男人,这样的情形表达了一种生活的安逸的庸常。但有一次,一个孩子在四顾无人的情况下,用一把锋利的锥子刺进了停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胎里,车身迅速低了下去,然后在孩子刚好躲进屋子的时候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响亮的声音惊醒了午睡的男人。他看到自己心爱的自行车难看地睡在地上,顿时大声咒骂起来。整个大院瞬间就变得闹哄哄的。

于是,这架自行车成为内胎打了补疤的破货。它给主人心上投下一层阴影,他是多么爱惜这架银光闪闪的自行车啊。它见证了爱情,或者别的什么。每天他都会用一块抹布把车子上上下下擦得一尘不染。无论哪里掉一颗螺丝,他都会及时推到修车摊上重新上一颗。每当用这辆光鲜照人的自行车带上心爱的女人奔驰在大路上时,他的心里都会像在蜜罐里浆过一样。风呼呼地从耳边滑过,前面的道路一望无际,多么惬意,多么疯狂。而打了补丁的自行车,却更让他懂得如何珍惜。他每天回来都把自行车扛进自家屋子,靠在墙壁上。这样一来,还给屋子里增添了些许明亮的气氛。孩子玩够回来,还会把小手放到车铃上摁一下,叮铃铃的呼声回荡在屋子里,热烈,喜气洋洋。

时间首先在人的脸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男人和女人已经好久没有和这辆自行车亲热过了。他们出门的时候习惯于挤公共汽车,打的,或者并排走过大街的某个角落。这就让这辆孤独的自行车显得有些多余。它几年前就和主人一起,搬到一个住宅小区。它时常呆在一个石棉瓦搭建的车棚里,和更多的自行车、摩托车们一起整齐地站立着,让整个院子充满了钢铁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辆自行车在金属的队伍里明显地落伍了。它像一个笨手笨脚的丑八怪一样孤独地站立在一天天漂亮起来的自行车队伍之中。很多人来到车棚时,都会恶狠狠地看上它一眼,甚至会说,谁家的破货还不扔了!直到有一天,主人发现了这辆被冷落已久的自行车。灰尘和锈迹让它看上去萎琐无比,如同秋风中饥饿的流浪汉一样。主人眼里充满了厌恶,他推出这辆曾记录了他的青春的自行车,上面的一些螺丝已经不知道被谁拧去了,漂亮的车铃早就成了某个孩子的玩物。还有那些辐条,也被一些孩子剪去派上了其他用场。总之,这辆自行车已经成了废物。主人把车子弄到了贮藏室里。这辆自行车也就和黑暗结成了伴侣,身体慢慢锈蚀,光芒化为黑暗。

就这样,这些无用的废物们都被集中到了这间低矮、黑暗、尘土密布的贮藏室里。它们的主人暂时还不忍心将其抛弃。所以,它们只有和灰尘一起拥抱,在无边的黑暗里静静地发呆。

忽然有一天,已经长大并远离父母身边的儿子回到家里。他里里外外不停地打扫着房间。最后他来到楼下这间贮藏室。打开门,明亮的光线射在了乱七八糟躺在里面的废品们身上。儿子叫来收破烂的,让他一件件翻捡能变成钱的东西。自行车被扔了出来,踏扁的钢精锅被扔了出来,一个破铁畚箕被扔了出来,还有一些死铜烂铁都被扔了出来。灰尘们快乐地四处飞舞。叮叮哐哐的声音吵吵嚷嚷。最后,这些死铜烂铁被压在一辆板车上面,它们的身体之间互相摩擦、碰撞,发出吱吱呀呀、叮铃当啷的各种呼声。它们远离了那个黑暗、熟悉的贮藏室,跟随这辆板车走向远方。

它们还不知道将来的命运。它们即将再次经历火焰的锻造,失去原来的模样和躯体,成为火红的液体,浇铸到圆的、方的、扁的模子里,成为另外的骨头和皮肤,然后组装成新的物体。那时候,它们将重获新生,并跟随时间再次历经新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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