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写书的需要,我把《本草纲目》翻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这本名著顾名思义,应该是以收集草药为主,其实不然,它把药物分成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共十六部,差不多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难怪有人称之为古代百科全书。
不过与其他百科全书不同的是,《本草纲目》是药书,记载天下万物的目的是为了用它们来治病,例如服器部记载了裤裆、汗衫、衣带、头巾、裹脚布、蓑衣、草鞋、死人枕席、日历、钟馗像、桃符、蒲扇、蒲席、锅盖、蒸笼、竹篮、扫帚、马绊绳、厕筹、尿桶等种种日常用品,不是为了介绍它们的日常用途,而是为了说明把它们烧成灰或浸汁能治疗什么样的疾病。这在今天看来难道不有趣吗?
《本草纲目》收录的很多药方很显然是所谓偏方,对此李时珍有时候会试图给出理论解释证明其有效性。在“水部”,记载了不同时节下的雨水可治不同的疾病,例如夫妻各饮一杯立春雨水后同房,治疗不孕症有“神效”,李时珍解释说,这是“取其资始发育万物之义也”。
《本草纲目》记载了多个治疗不孕症的偏方,有的比这还要离奇,例如有一个是:在上元节时偷来富家灯盏放在床下,就能令人怀孕。为什么呢?没有解释,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的偏方虽没有解释,但是可以猜出来其缘由。据《本草纲目》说,鱼骨鲠喉,把渔网煮成汁或烧成灰喝了,就能让鱼骨掉下。它没有给出理论依据,想来是因为既然渔网能够捕鱼,其汁、灰捕鱼骨也不在话下吧。
对这类奇特的偏方,李时珍显然深信不疑,而且还赞叹其奇妙。他记述说,有人上吊死了,把上吊的绳子拿来烧成灰,水服能够治狂癫,并感叹道:“观此则古书所载冷僻之物,无不可用者,在遇圆机之士耳。”
这些用来治病的“冷僻之物”,起初可能只是出于某个人的异想天开,或许也真有人试验过证明其有“神效”,于是就成了经验之谈。毕竟,长期不孕的人是有可能碰巧怀孕的,狂癫是有可能突然变好的,卡喉的鱼骨也有可能在喝了水、吃了灰之后掉下去的,如果刚好用了这些偏方,就能做为其有效的证据。偏方无效的时候当然更多,不过人们的天性是倾向于记住有效的个案并啧啧称奇,却容易忘记无效的情形——所以算命先生不必担心会失业。
偏方的疗效会比算命更为普遍和显著,因为许多疾病不仅可以自愈,而且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会更容易自愈。因此偏方所用的药物越是冷僻,越是珍稀难得,越是污秽苦臭,对患者的心理暗示作用就越强,治疗效果也就会越好。因此犀角、虎骨、虎鞭、熊胆到今天也还被视为良药,而《本草纲目》更收录了大量的秽物入药:牛蹄中的水、三家洗碗水、磨刀水、猪槽中水、溺坑水、鞋底下土、床脚下土、烧尸场上土、冢上土、蚯蚓泥、犬尿泥、粪坑底泥、檐溜下泥、梁上尘、门臼尘、寡妇床头尘土等等都能治各种各样的疾病。人们相信“良药苦口利于病”,所以也就相信苦口的都是利于病的良药了。同样,人们相信“以毒攻毒”,所以毒物也就被用来做为解毒的良药。
《本草纲目》的压轴是“人部”,据说人的身上都是宝:头发、头垢、耳屎、膝头垢、爪甲、牙齿、人屎、人尿、乳汁、经水、人血、精液、唾液、齿垢、胡须、阴毛、人骨、天灵盖、胞衣、脐带、人势、人胆等等都是良药,都有种种神奇药效。
当然,并不是中国古人就特别古怪,其他民族的古代医术也是如此,都有存在把珍稀、污秽、有毒之物当良药的问题,缘由应该相同。只不过,《本草纲目》这部“百科全书”把这些东西全收集罗列在一起,所以才显得格外突出。
没有人会否定《本草纲目》中收录了古人许多的宝贵经验在里头,就连鲁迅也认为这部书“含有丰富的宝藏”。但是没有经过科学检验的经验未必可靠,可能只是以讹传讹。古人对前人的经验之谈是如此的轻信,有时候甚至到了荒诞的地步,这就大大地降低了古人经验的可借鉴价值。对上述那些古怪的偏方我们现在可以不加思索地否定、不必检验就抛弃,但是对那些看上去不那么古怪的偏方呢?例如草药的疗效,一概否认、抛弃无疑是不智的,但是里面有多少是臆想、讹传,又有多少是宝贵的治疗经验?要去除大量的粗、伪来获得那么一点可能的精、真,是一个艰难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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