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的器官损害一旦造成就很可能是无法恢复的。为了一点心理安慰效果而冒器官损害的风险,实在不值。这是我能告诉您的。我不能逼您信。但是我希望您信。
一个美国电影叫《太阳泪》(Tears of the Sun),说的是一支美国小分队到非洲解救几个常驻当地的美国人。小分队的人带着一批当地村民在丛林里跋涉的时候,一位黑人姐妹从树上摘下一截树枝,让一个美国兵喝里面滴出来的浆液。士兵看着树枝不说话,黑人就说:没事,靠得住的。我们祖辈世世代代都喝它。
就丛林生存这种需要维持基本生存的处境来说,这个黑人姐妹的评判标准可以算一个有实用价值的参考标准。就是说,如果你深陷丛林,急需找到补充体液的水分来源,然后一个当地人告诉你一种植物的浆液是他们的祖祖辈辈一直在喝的,那么你用它解渴确实没问题。
那毕竟只是救急,不是长久饮用,就算这东西有老百姓看不出来的潜在问题也不至于有太多顾虑。
但是如果是有可能长时间吃长时间喝的东西,比如治病的药物,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判断它的安全性,“世世代代都在吃”就不能算一个可靠的参考标准。
因为,正确的知识固然可以世世代代流传,错误的做法也可以世世代代流传的。
比如古代中医一直认为燕窝是治疗肺病的圣药,《本草纲目》也说“燕窝甘淡平,大养肺阴,……为调理虚劳之圣药,一切病之由于肺虚,而不能肃清下行者,用此皆可治之”。听起来包治一切肺部疾病。具体如何呢?急性病,比如大叶性肺炎,拿燕窝去治疗肯定是找骂。慢性病,比如肺结核,可以试试运气。
万一病人抵抗力强,挺过来了,或许还能说成是燕窝的功劳。但是自从大家知道肺结核是细菌引起的,燕窝就连这个都没法忽悠了。现在还拿燕窝当宝的,也只能说说养颜美容之类无从验证的功效了。
古代的知识还有更多不靠谱的,比如李时珍曾以药学权威的身份引用《马经》来介绍治疗马瘟(马的流行性传染病)的秘诀:“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就是说,马厩里养只母猴就能治好马瘟。要是能到草丛上采集到猴子的经血(别问我怎么采药的),给马吃了就“永无疾病矣”。
这方子灵不灵?玉皇大帝可能说灵,因为他给孙猴安排的职位就是弼(避)马温(瘟)。不过那是吴承恩在说故事。现实里呢?……您要是不怕被人家的眼神杀死的话就去问问养马人吧。
《本草纲目》还有这样的方子:“转女为男,妇人觉有妊。以雄黄一两,绛囊盛之,养胎转女成男,取阳精之全于地产也。”戴个雄黄香囊就能化女胎为男婴。这应该是最早的转基因技术了,直接把性染色体给转了。Y转X。
这样的方子流传开来,会给计划生育工作减少多少压力。很多人寻死觅活生第二胎,不就是为了有个男孩吗?干嘛这么惨烈啊?戴个雄黄囊不就结了?
可是没人戴。计生委的人还得追着人杜绝第二胎。因为啥?因为《本草纲目》说的方子不好使。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做的基本就是采集工作,就是把祖祖辈辈流传的各种方子记录下来。现在看看《本草纲目》,就会发现这书是一个最好的实例,说明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知识,大有重新检验的必要。尤其牵涉到科学的东西,比如医学知识,那些世世代代流传的知识,很多是错误的。
各国的古代医学都有很多这种错误知识。这些医学里记录的很多药方和法术不仅是无效的,更有许多是有害的。比如13世纪德国的De Secretis Mulierum(妇疾秘要)说避孕的方法是妻子喝丈夫的尿液。
尿是用来排出代谢废物的,形象一点说,尿就是液体垃圾。你把垃圾喝下去,避孕是避不了的,只会增加自己的肾脏负担。又比如放血疗法,这种有害无益的做法从古希腊开始弄,在欧美,一直到18世纪末都还有人在做。有些文献就认为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就是因为放血过多把人给放没了。
为什么古代会有这么多无效的甚至有害的方子能代代流传,甚至给写进了众多的医学典籍里?
这是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疗效的“假阳性”现象,另一个是毒副作用的“假阴性”现象。
我们先看一下疗效的假阳性问题。
如果一个药其实本来是无效的,但是因为观察方法错误,误以为它有“肯定的结果”,这就叫做假阳性结果。
什么情况下检验一个药的时候会出现假阳性结果?
下面这几种情况是最常见的:
自身恢复能力发挥作用的时间跟用药时间巧合。人体有各种恢复能力。物理损伤可以通过组织再生而愈合。毒物入侵可以通过生物降解来排毒。如果是细菌或是病毒之类的病原体入侵,免疫系统会用白细胞和抗体来消灭病原体。
所以很多病,我们不吃药不治疗,过几天它也会自己好了。这个“自己”好了,其实就是身体的自我恢复能力发挥了作用,战胜了疾病。
如果有个古代的医生用某种草药或是偏方治疗这个疾病,但是不知道科学的观察方法,这种时候就会以为这病是自己的药给治好的。如果他是第七天上才开始用药,正好病人的自我恢复能力是第七天到达巅峰,去除了症状,这位医生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极为强力的神药,所谓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多重用药造成的观察错误。古代用来做药的各种植物或是矿物质,其中有一些确实有可能有一定程度的生物活性(就是说能影响人体生理功能),但是如果盲目地多重用药,就会严重干扰对疗效的观察,于是即使其中某种成分真的有一些效果,也难以判断到底是哪一味成分起了作用。
比如缺乏维生素C导致牙龈出血。用了三天芹菜觉得不管用,又改吃石膏粉。再过三天不管用又去吃蝎子壳。这时候牙龈不出血了,于是他就认为是蝎子壳的功劳。其实他早先用芹菜是对的。只不过维生素C要等几天才能让胶原合成功能恢复。结果他就把功劳算到了后来掺和进来的蝎子壳身上了。
就因为这种迷糊观察法,古代民间医术的特点之一就是同一种疾病,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处方。原因就是那种多重用药使得古人无法准确判断到底是哪种药物真正起了作用,于是就漫天撒网,用一大堆药物来扫射,希望其中包括那种“上次有用”的成分。
安慰剂现象。就是因为心理期待的影响,本来没有生物活性的东西,吃下去之后因为病人自己很盼望见到疗效,这种心理期待状态能促使病人只捕捉症状好转的那些感觉(疾病本来就有症状波动),而选择性的忽略症状迁延或是加重的感觉。
一旦他捕捉到症状好转的瞬间,这种“证明”反过来又给他积极暗示,让他觉得“真的有效了!”于是他的心理期待更为强烈。
这种正反馈循环能让很多本来没有任何作用的偏方也可以暂时缓解症状,或是使病人对症状的承受能力加强,于是自我感觉就是“病好了”。在古代,不善排除干扰因素的医生就会把这种“好转”记录为药物有效的证明。
因为这些现象,在古代,很多其实没有疗效的药物被当作有效药物记录下来,以讹传讹。这就是假阳性现象。
现在说说假阴性问题。药物毒副作用的假阴性现象,主要是因为它们的慢性毒副作用。因为,急性的,吃下去马上看到问题的,那个不需要老中医,老百姓都能看出来这东西有毒。
但是慢性的呢?比如含马兜铃酸的药物,吃下去之后肾小球损害,这种损害不仅老百姓看不出来,古代各国的医生都看不出来。因为这种损害是慢性的,它不是一次破坏全部肾小球,而是每次破坏一部分,而人体器官大多有“冗余”能力,损害的范围不大的时候,不会马上看到症状。
糟糕的是,很多传统草药造成的肾损害是不可逆的,破坏之后就无法修复。如果反复吃这些有肾脏损害的药物,损害积累起来,到一定时间就会肾功能衰竭。而肾功能衰竭的症状,并不是传统医学里想象的“肾亏”,比如什么阳痿滑精之类的。
肾功能衰竭的后果是身体代谢废物不能排出,这种代谢废物会对全身所有组织造成损害(尿毒症)。
这样的症状并不直接体现在肾的部位,所以缺乏生理解剖知识的古人没有能力识别出这是肾损害的症状,更没有能力意识到这种损害是因为含马兜铃酸的药物导致的。
又比如砷能导致畸胎,但是给孕妇用药的机会毕竟比给普通病人用药的机会少很多,观察机会不多,加上畸胎问题要等好几个月之后孩子出生才会被发现。所以古代的医生就没能想到,几个月之前吃的药,导致了后来的畸胎问题。
所有其他慢性毒害,比如朱砂里的汞造成的重金属中毒,千里光里的吡咯里西啶造成的肝损害,柴胡里的柴胡皂甙造成的胸腺损害,款冬的致癌作用,都是慢性损害,古代的医生们都没能看出,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后产生的病症,其实是早先用的药有慢性毒性。
各国的古代医学,都曾经有过这种蒙昧的时候,不知道如何用严谨的研究方法来排除假阳性和假阴性。好在从18世纪开始,现代科学研究方法日渐成熟,有一大批医学前辈为我们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发现,比如精确的人体解剖学,比如微生物学,比如免疫接种,比如抗生素。
这就是现代医学。这些医学前辈绝大部分是欧洲人,这可能会让一些民族自豪感强烈的同学觉得自尊受伤。为了维护自尊,就锲而不舍的把我们的传统医学,也就是中医,作为可以跟“西医”分庭抗礼的一个医学体系来捍卫。
这个问题最好这么看:我们可以把中医当作中华文明发展的一个历史阶段来对待。我们的祖先曾经在人类没有足够科学积累的年代就构筑了这么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我们可以为此而自豪。但那毕竟是古代缺乏科学观察方法和科学检验方法的时代产生的原始知识体系,其中绝大部分内容都无法用现代科学证实。
这里我们应该面对一个基本的事实:人类不可能越活越愚蠢,从古代到现在,人类知识只会不断进步,也就是说现代科学必然比古代的各种知识系统要准确。
因为这个,现代医学(“西医”)才成为了所有国家(包括中国)的标准医学体系。而各种“传统医学”只是在各个民族自己的地盘里跟本民族的一些信徒互动而已。所以,真到了要治病的时候,还是相信科学,也就是现代医学吧。
到现在还没有被现代科学(“西医”)采纳的传统药方,都是没有确切疗效的。现代药物研究所检测候选药物的大规模筛选系统,每天能筛选10万种不同的候选化学成分。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传统方剂,早就经过了现代药物研究的筛选。有效的已经开发成现代药物(“西药”)。还停留在民间的,之所以还有人感觉它有效,其实都是因为上面说的假阳性现象。
当然,造成假阳性的原因里包括一个知情安慰剂现象。因为这个现象,即使大家已经知道民间传统药物只是安慰剂,还是会有很多人继续选择“相信”它。这个是人类的一种心理需要。
面对一些现代医学还没有解决办法的疑难病症的时候,这种心理需要尤其强烈,就是抱着一种“万一有效呢”的侥幸心理去寻找这些偏门异术。所以民间“另类疗法”,包括各种“传统医学”,肯定是会继续有市场。
我能给您的建议就是:第一,有病要看“西医”,就是现代医学。
第二,那些“传统医学”的药,您如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选择相信它,而且真的去吃那些药,那么就悠着点,偶尔吃一次两次,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别长期吃。
传统药物都没有经过慢性毒性的检验,有毒都不知道。就因为古人不知道怎么检验慢性毒性,原因上面说过了。这种毒性,因为人体器官的冗余功能,偶尔几次,虽然有伤害,还不至于让健康垮掉。反复服用就难保不会中招。
药物的器官损害一旦造成就很可能是无法恢复的。为了一点心理安慰效果而冒器官损害的风险,实在不值。这是我能告诉您的。我不能逼您信。但是我希望您信。
(本文刊于《新语丝月刊》第2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