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鲟捉水蚤,居然可以窥见历史兴衰,英雄浮沉的规律,这实在有趣得紧。
有一种鱼,英文名叫paddlefish,中文翻译为白鲟。这种鱼靠吃浮游生物(如水蚤)为生。它猎食的方式很有技术含量,是靠捕捉水蚤发出的微弱的电信号来确定猎物的所在。为什么水蚤这么笨,没事要发出脉冲信号呢?它可不是吃饱撑的,它得觅食啊,得游动啊,这样就得有神经脉冲,而神经脉冲其实就是微弱的生物电流。
白鲟有这种本事不算厉害,很多动物都有。但是令人迷惑的是,如果把这鱼抓来放在鱼缸里,扔进一些水蚤,这鱼没有眼睛,看不到猎物,结果会活活饿死。如果在水中插入电极,制造一些电噪声,这鱼就能抓到水蚤了,电噪声越大,抓得越多,但是噪声大到一定程度,这鱼就抓不到猎物了,还是会活活饿死。
学过电子学的人会觉得很奇怪,噪声越大,信噪比SNR越低,没有噪声,那么水蚤发出的信号就越清晰,抓到的水蚤应该最多才对,怎么会饿死?而噪声多了,反而能检测到更多的信号,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白鲟的电信号传感器很厉害,但是灵敏度不高,有一定的阈值 ,一个水蚤的电信号很微弱,达不到这个阈值,所以在无噪声的环境里,这鱼检测不到信号,只好饿死,正应了中国的古话“水至清则无鱼”。
但是,只要有了足够大的背景噪声,把水蚤的电信号托起来,那么信号就可以达到阈值,从而被鱼吃掉。但是如果噪声太大,超出了阈值,那么信号就被湮没在噪声里,鱼同样检测不出信号来。白鲟发现突然出现了N多的小水蚤,扑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噪声,它没法判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好四处乱撞,结果还是饿死。
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噪声并非全然有害的,在某些情况下,它可以起到神奇的作用。譬如,我们有一个电压表,但是分辨率有限,我们需要更高的分辨率,但是没钱买更好的电压表,怎么办?这时候,就可以在信号上加一些微小的白噪声,然后多读取几次数据,统计求平均值,就可以消除噪声的影响,而且可以把读出值的分辨率提高。
由此,我想到了一些社会现象,与此有惊人的相似。
比如说,乱世出英雄,国难出良臣,而太平盛世常常是文化和文明的低谷,这不是很奇怪吗?春秋战国时代“礼崩乐坏”,连年战争,可是却是中华文明发展中最辉煌的黄金时代之一。每个朝代草创之初,都涌现出无数的英雄豪杰,仁人志士,总是要占据二十五史的相当多篇幅,而在二代、三代之后的“太平盛世”里,杰出人物反而如凤毛麟角。
西方也是如此。在诸侯割据的希腊时代,群雄逐鹿的凯撒,屋大维时代,涌现出无数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军事家……而在罗马帝国号称最鼎盛,疆域最辽阔的时代,漫长的岁月里只记录下罗马皇帝和贵族的荒淫愚蠢,此外留给后人的便是可怕的空白,仿佛偌大的帝国空无一人。
为什么会这样?仅仅解释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行吗?为什么忧患和逆境反而可以造就人才,而优越的环境反而埋没人才?并不是历史学家偏爱乱世,也不是上帝怜悯世人,把人才都安排到乱世里。
我想这种社会现象背后必定有着深刻的自然规律。
所谓的乱世(宏观统计),或者逆境(个体分析),都是一种不平衡态,某些影响因素得到抑制,而另外一些方面得到增强。我们把它们看作是噪声背景,随机起伏,并且可能有较大的涨落,有非凡的机遇,也有非常的困境。而所谓的英雄,人才,我们看做是小水蚤,能够发出自己的电信号,但总体而言,大部分是微弱的,不足以被社会大众(白鲟)感受到,因为要成为公众人物,在历史上要占有一席之地,要求比较高,也就是说,门槛(阈值)比较高。
同样的人才,同样的能力,在太平盛世里,很可能会默默无闻,而到了乱世,被时势的涨落所推动,站到了风口浪尖,一下子就超出了阈值,窜入了公众的视野。所谓的“时势造英雄”,其实就是小水蚤终于被大白鲟发现了。
但是,我们注意到,噪声太大,超出了阈值,就会把信号淹没。同样的,如果时局太过混乱,且不说人才的生存和发展受到了阻碍,因为涨落太多,太大了,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公众目不暇接,无法辨别真伪。“劣币驱逐良币”,真小人、伪君子就把真正的人才给埋没了。
更细致地来说,还需要辅以耗散理论。耗散理论的创始人,布鲁塞尔学派的普里高津(Ilya Prigogine)认为,远离平衡态的开放系统,通过涨落,系统可能发生突变,即非平衡相变,由原来的混沌无序状态转变为一种在时间上、空间上或功能上的有序状态。
在一个和平的,常态的社会,社会就是一个准平衡态系统,各个子系统可以相互制约,以保持动态平衡,维持有序的社会结构。而人才呢,就是系统中的活跃分子,不稳定因素,因为这些分子总是要推动系统变化,破坏社会现有的平衡。
这种情况下,为了维持系统的稳定,公众视野的阈值,或者说,人才的标准需要调高,需要压制这些活跃分子。这并不是说当局者一定有意如此,而是整个系统会自发地调节,包括普通人。譬如说,“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谚语背后,都体现了这种自发调节。而在乱世中,社会系统遭到破坏,远离平衡态,大家自顾不暇,苟全性命,人才流失,青黄不接,自然对人才的要求就降低,人才更容易脱颖而出。
而且,对个人的外部条件而言,在远离平衡态时,因为缺少常规的约束条件,一个偶然的因素(随机的小涨落)可能通过非线性作用放大,成为巨涨落,从而获得充沛的能量和物质,发生自组织现象,从混沌走向有序。
通俗地来说,就是一个人的力量得到了非同寻常的放大,能够振臂一呼,天下云集,能够迅速聚集起人力物力,把周围的乱世变成高度有序的社会子系统,并且迅速波及社会的方方面面,英雄就这么产生了。
对于个人的内部条件而言,在逆境中,在乱世中,常规的发展环境被破坏,自然会反映到个人的内心世界中,从而引起思想、性格、意识形态等种种改变,我们可以类比于后天的基因变异。众所周知,基因变异是生物演化的原动力,在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中,生命形态才能不断地发展。对于个人而言也是如此,有了非常的际变,就可能激起非同寻常的改变,激发起常人没有的勇气和智慧,从而迅速成长,或者从此具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从白鲟捉水蚤,居然可以窥见历史兴衰,英雄浮沉的规律,这实在有趣得紧。
(本文刊于《新语丝月刊》第258期,原标题《“乱世出英雄”的物理解释》,“腮红”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