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作为“网络情人节”无人不知。它据说源自于某一首流行歌曲,是“我爱你”的谐音。这一节又被叫做“表白日”、“撒娇日”、“求爱节”,这些旖旎的名字已经令人陶醉,更诱惑着男男女女,把其他三百六十多天里没有、不愿或竟忘记说出的爱意,集中于这一天,浓烈地表达出来。爱情的味道仿佛从鲜花、短信、红包、QQ、微信里绵绵溢出,弥漫整个天空。
然而,我们似乎压根就忘记了,这一天还有另外一个节日非常值得纪念;尤其作为一名现代医生,是不该忘记的。
生命诞生于海洋,海洋对于人类是无法抹去的乡愁,人类出自本能的想要扑向海洋的怀抱。早在新石器晚期,就有可考证的航海记录。但一直到十五世纪,人类航海基本限于沿海岸航行;如果望不到海岸线,远航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时会坠入恐惧的深渊。海洋的最深处,最可怕的不是女妖塞壬(Siren)的歌声,而是彻底失去方向,四面一望无际的波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向何方。
十五世纪后,资本主义勃兴,航海技术大发展,远洋轮船、定位技术的根本进步使得直接穿越大洋的航行成为可能。海外贸易、殖民战争、探险考察等活动因之风起云涌。但是,医学的进步并没有跟上航海技术的步伐,数月漂泊在无涯无际的大洋深处,卫生、营养、供水、疲劳等带来的医学问题让航海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多少海员一去不复返,可怜茫茫海底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又有多少女人望断地平线,终岁不见良人归,悔教夫婿觅金银。其实那时的远洋巨轮,不是财富和功名的符号,而被海员们称为“漂流的地狱”。
远航的人往往一别就是永别,他们大批死于一种航海病。
1519年,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的远洋船队从南美洲东岸出发,在太平洋上漂泊三个月,船员中出现了可怕的怪病,有的牙床破裂,有的流鼻血,有的浑身无力,到达目的地时,200多人只活下35人。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
1577年,在马尾藻海海面上发现一艘漂流的西班牙大帆船,所有的船员都死了。他们不是遭遇了海盗,而是死于这怪病。
这一怪病叫坏血病,被称作“水手的恐惧”和“海上凶神”,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疾病,希波克拉底的著作里有过记载,零星发生于各地居民中。而在大航海时代,这一疾病突然成为可怖的夺命瘟神,很难把它和希波克拉底的记载联系起来。
坏血病初起时表现为脸色苍白浮肿、软弱无力,然后出现慢性疼痛、皮肤淤斑、鼻衄、内出血、牙齿松软出血甚至脱落,身体逐渐溃疡腐烂,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大出血和严重的腹泻使得患者身体极度虚弱,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自希波克拉底来两千年里,医生对这一怪病的原因有诸多猜测。悠久的理论是归于罪恶和魔鬼;想象奇特的一种说法是血液稀薄且呈酸性;普通的说法是“传染性毒素”;俄国医生甚至认为是由虱子传播的传染病。中医古籍对此病没有类似记载。
记载于各民族传统医学经典里的疗法虽不少,但并没有真正有效的疗法,病人于绝望之际会本能的寄希望于巫术。许多船员坚信,医生的医疗方法都是无效的;而巫术有效,将自己埋入土中,土堆至颈部即可。
十六世纪世界第一海军强国英国,受创于坏血病也最惨重。十六世纪,英国海军死亡原因中坏血病占绝对多数,与阵亡之比是40比1。十七世纪,每年死于坏血病的高达5000人。到十八世纪,因为病理学和临床医学的巨大进步,医学已渐具科学特征,而仍然有舰只多达4/5的舰员死于坏血病。
欲征服海洋,必先征服坏血病。
怎么征服呢?喊口号固然没有用。记载于经典中的各种西医“经方”也没有用,船员们宁愿相信巫术。西医又没有博大精深的“辨证论治”,不然也可一试。
其实,就像《肘后备急方》中的某些记载一样,有效的坏血病偏方也有零星记载。
1536年,法国探险家JacquesCartier率领的探险队面对坏血病垂手待毙。当地印第安人以一种arborvitae树叶泡的茶救了他们。这种树叶含有什么物质?
1617年,一位叫约翰·伍德尔的外科医生写了一本书,《外科医生的伙伴》(TheSurgeon’s Mate),记载行医生涯各种逸闻趣事。其中向英国东印度公司推荐,说柠檬汁能治坏血病。这本书过于诙谐,没人相信他。
1734年,开往格陵兰的海船上,一位得了坏血病的倒霉船员,被同伴抛弃在荒岛上。他绝境求生,以野草充饥,而坏血病竟奇迹般的好了。这种野草里又含有什么神奇的物质呢?
同在1734年,荷兰作家JohannBachstrom凭着直觉大胆宣称:“坏血病是纯粹由于完全禁食新鲜的蔬菜和食品,这是单独的主要病因。”就像崔永元宣称转基因食品里含有“不明病原体”一样,这个作家的断言听起来就很不靠谱。
还是1734年,奥地利医生克拉默发现,军中流行坏血病时患病的全是士兵,而军官们则没有。军官有水果和蔬菜吃,士兵只能吃面包和豆子。于是,他猜测水果和蔬菜可以预防坏血病。他的离间官兵鱼水感情的报告没有得到当局的重视。
坏血病依然肆虐于远洋航船、长期困战的战场、监狱、劳工营和修道院中。历史总在答案呼之欲出的关键时刻把英雄推到舞台上,能抓住这个机会的就是英雄。
这个英雄就是詹姆斯.林德(JamesLind,1716-1794),英国皇家海军的一名普通医生。在他的时代,博学的西医“国医大师”们热衷于用古老经典的权威理论来解释坏血病。他们的主要兴趣是坐而论道,把理论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无懈可击。对治疗,仅是一种对权威的维护或出于兴趣的活动。他们可以随手从经典中摘录出各种奇特的“偏方”“验方”来。但林德却富有怀疑精神,那些悠久的疗法并没有在实践中得到验证。他在《论坏血病》的序言里写了如下一段:“这对我而言是值得严格调查的课题:我有机会与几位治疗过该疾病的作者磋商,其中我看出有一些错误,有的非常危险且有致命性的后果并已在实践中发生。对我来说,鉴于它们已经产生的明显的致命后果,显然有必要对这些错误加以纠正。但正如消除由时间、习俗和权威所确认的事实或转变观念一样,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为了这个目的,需要展示到目前为止已发表的有关坏血病的详细和公正的观点;并且按年代顺序,查出错误的来源。因此,在这个课题能确定一种清晰而正确的见解之前,必须清除大量的错误思想。”很显然,林德对传统疗法了如指掌,他想把这些疗法都拉出来溜溜,让实践检验,而不是盲目相信经典。对于那些奇异传闻、作家豪言、土著偏方、专家建议,一样不能轻信;重要的是证明!证明!证明!确证无误,才能推广。
1747年,詹姆斯.林德得到随船出海的机会。在这次航行中,他做了一个著名的试验,这一试验使他永垂史册。这一试验作于5月20日,5.20。
这次航行毫不例外,大量船员罹患坏血病。林德选了12个严重病例进行治疗。这种治疗方式在人类医学史上前无古人,这就是分组对照法。中国谚语,“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就是对照的思想。林德把12个病人分为6组,吃完全相同的食物:麦片粥、羊肉汤、布丁、饼干、大麦、葡萄干、米饭、甜面包和酒。以此为基础,不同的组别增加不同的食物:罗望子果与酒石酸酸化的大蒜、芥菜、凤仙花、树胶脂和大麦汁的混合物、两个橘子和一个柠檬、一夸脱苹果酒、矾(混合酒精和水德硫酸盐)、酸醋、海水等。这六个“处方”可能有不同的“依据”,林德把它们置于同等条件下进行对比。6天之后,吃橘子和柠檬的两人显示了显著的疗效,两人均恢复了体力,其中一人表示干护工这样的体力活也没有问题。其他组则病情依然。这雄辩的说明,橘子和柠檬有可能治好坏血病。
这是人类医学第一个真正对照设计的临床试验。在此之前,只有阿拉伯“医学王子”古典医学三巨匠之一的阿维森纳做过类似试验。他把两只条件相同的小羊,一只置于狮笼旁,一只正常环境,观察不良环境对生命状态的影响。结果狮笼旁的小羊早早死亡。但这个试验不是为了观察疗效,不是临床试验,对临床医学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Lind后来进行的研究反复证明了相同的结论,这些研究记录在《论坏血病》和《保护海员健康的最有效的方法》等论文中。他的基于对照设计的研究结论以无比可靠的证据力量击败他之前几千年的一切悠久疗法,大行于天下,救人无数,真“是活国手”也!
由于林德,远航的巨轮不再是“漂流的地狱”。林德逝世后第二年,英国海军部全盘接受林德建议,规定每个海军官兵每天都必须饮用3/4盎斯柠檬汁。效果立竿见影,1796年英国海军中坏血病病例大幅降低,海军战力倍增。1797年击败西班牙舰队,从此缔造了大英日不落帝国。英国海军也因此被称为“柠檬人”。林德被追认为“英国海军卫生学之父”。
林德之后一百多年,维生素C的才被发现,维生素C的缺乏被认定为坏血病的病因。由于化学家的努力,维生素C得以大规模生产,坏血病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这温馨的画面,是林德绘就的底稿。
林德更重要的贡献不是发现橙汁治坏血病,而是他发明的以对照试验证明疗效的思想和方法。略晚于林德,苏格兰军医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Hamilton)采取分组对照设计的临床试验,宣判了有几千年悠久历史的“放血疗法”的死刑。再往后,奥斯汀.布莱德福.希尔(AustinBradford Hill ,1897-1991)更进一步,以随机对照双盲法证明了链霉素对肺结核的卓越疗效。再往后,科克伦(ArchiebaldL. Cochrane,1909-1988)发展出“系统评价”方法,从此奠定循证医学之基石,现代医学进入拿证据说话的最靠谱时代。
追根溯源,林德实居首功。为了纪念林德的伟大贡献,2004年,欧洲临床研究基础网络(ECRIN)联合美国和加拿大发布《渥太华宣言》,提议将林德坏血病试验的日子,5月20日,定为“国际临床试验日”。2005年5月20日是第一个,今天是第十二个“国际临床试验日”。
临床试验,是现代医学对人类说“我爱你”的方式,是迄今最靠谱的方式。
5.20,“国际临床试验日”,一个不该被忘记的节日。
(转载自健康中国人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