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医验药是对公众负责任的态度

(根据2015年8月24日在凤凰大学问沙龙“传统医学的当代处境”的演讲整理。辩论部分略,参见视频。参加者还有:黑龙江中医药大学副校长程伟、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图娅、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任定成)

2007年在协和大学举行过一次类似的中医辩论会,我和程教授都参加了。那次的会议支持和批评中医的双方都来了不少人,除了个别支持中医的人情绪比较激动,总体的气氛还是比较心平气和的。希望这次辩论会也能那样。那次会议之后我由协和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批评中医的书,书名就叫做《批评中医》,同一套丛书还出了三本支持中医的书,一比三,这意思是批评中医只是个别人的不同声音,主流还是支持中医的。我那本书加印了11次,到现在还在印,那三本支持中医的书印了一两次就没了。这次的论坛请了四个嘉宾,我看了一下演讲题目,只有我一个是批评中医的,另三个是支持或至少不反对中医的,也是一比三,是不是要我来舌战群儒?

这种安排,也许反映了中国的现状,那就是,绝大部分中国人都是支持中医的,批评的只是极少数。这主要是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生活习惯和民族感情。有关中医的争论很容易就上升到爱不爱国的高度。但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医学问题、科学问题,要有理性、客观的态度,尽量不要参杂感情色彩,尤其不要有义和团的心态。支持中医不等于就爱国,批评中医也不等于就不爱国。事实上,历史上激烈批评中医的人,有不少是伟大的爱国者。例如大家熟悉的鲁迅先生,他说过“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对中医的批评没有比这更激烈的了。比如国学大师陈寅恪,他被誉为是“中国文化的守护神”,他写过一篇文章说自己不信中医,说那些把中医当成国粹、吹嘘中医比外国医学高明的人,是数典忘祖。所以我们今天来谈论中医的话题,最好不要表现得自己比鲁迅、陈寅恪还爱国。

很多人之所以对中医怀有朴素的民族感情,是因为觉得它姓“中”,把它当做是中国医学。其实中医更确切地说应该叫汉族传统医术。世界上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医术,印度、阿拉伯、西方、非洲、美洲土著等等都有自己的传统医术,中医并不那么特别。传统医术都是属于过时的、不科学的医学体系,都已经被淘汰,或者正在被淘汰。西方也有过时的传统医术,比如从古希腊传下来的四体液学说,到现在还有人信的顺势疗法,那才是真正的西医。现在有一些欧洲的草药制剂推销到中国来,有人觉得奇怪,欧洲也有草药啊?当然有了,历史上欧洲草药比中医还要“博大精深”,也讲复方配伍,有时一个药方要用到几十种草药。只不过这种传统西医现在信的人少了。而我们平时说的西医,确切地说应该叫做现代医学,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特别是生物学基础上的医学。虽然现代医学最早是在西方发展起来的,但是已经传播到世界各地,融入了世界各国包括中国人的贡献,已经变成了世界医学。所以,中医与所谓西医之争,其实是传统医术与现代医学之争,是地方医术与世界医学之争,是不科学的医术与科学医学之争。

中医是一个大杂烩,里面有哲学,有玄学,有迷信,有民间医术,有巫术。这么庞杂的东西,不能说就一无是处。所以我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要全盘否定中医。我们一直在说,对传统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同意。那么中医里面哪些可能是精华,哪些可能是糟粕,我们怎么去识别、区分呢?

国学大师陈寅恪说过一句话,“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意思是中药有的是有效的,但是中医的道理是完全不通的。这是把中医一分为二,把中医理论和中医疗法区分开来。这是非常可取的。中医理论是一个不科学的、过时的理论体系,它和现代科学思想、方法、理论、体系是格格不入的,应该总体上加以否定、抛弃,应该用现代医学理论来取代它。中医到现在还在信奉一两千年前古人杜撰的著作,把《黄帝内经》《伤寒论》当成不容质疑的经典,还在相信心脏是思维器官,大脑的功能是负责流鼻涕,这是非常荒唐的。不是说中医理论就都没有碰巧说对的地方,但是这部分内容现代医学都有。比如说中医有一点点预防为主的思想,也就是近年来大肆宣扬的所谓“治未病”,但是现代医学同样讲预防为主,讲得更深入、全面,没有必要向中医取经。就好比说,不能说炼金术、占星术就没有碰巧说对的地方,但是我们今天学习化学不用去学习炼金术,学习天文学不必要去学占星术,同样的,学习现代医学也没有必要去学习包括中医在内的各种传统医术。

中医疗法主要是各种中药,还有针灸等等。它们很多是想当然的东西,比如有很多属于巫术、迷信。《本草纲目》说同样一条河,顺流的水是往下流的,所以喝了能够通大小便,而逆流的水是往上流的,所以喝了能够把痰吐出来,这不是巫术是什么?《本草纲目》说如果吃鱼喉咙被鱼刺卡住,拿一张渔网烧成灰喝下去,鱼刺就会掉下去,这不是巫术是什么?《本草纲目》说人上吊死了,魂魄会钻到土里,赶快挖出来,就是一味良药,这不是迷信是什么?《本草纲目》里头这种巫术、迷信内容,比比皆是,数不胜数。但是中医疗法也包含着经验的结晶,在长期的医疗实践、摸索中,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药物、疗法,值得去挖掘。但是经验有可能有效,也有可能无效,古人那么轻信,连巫术、迷信都相信,我们怎能相信他们记载的药物疗效都是真的呢?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为了寻找抗疟疾的药物,我国集中了全国科研人员,研究了一万多种中药治疗疟疾的药方,发现没有一种是有效的,最后找到的青蒿素还是从中医不用的一种植物里提取出来的。可见中药里头即使有有效的部分,也是很少的,在大海捞针中,怎么去区分有效和无效呢?那就要用科学的方法来进行检验,看它们是不是真的有效。有效的话,还要看是不是安全,虽然有效但不安全的药物、疗法也是不能用的,或者是要权衡利弊谨慎使用的。如果一种中药、一种中医疗法,经过了科学检验,被证明了是有效、安全的,那才会获得世界的公认,成为现代医学的一部分,中医的贡献才会得到保存。比如青蒿素,虽然和中医药其实没什么关系,非要说它是受中药启发研发出来的,不管和中药有没有关系,因为证明了有效,所以全世界都在用。

也就是说,要废弃中医理论,要用科学方法检验中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我把这叫做“废医验药”。历史上有人提出过“废医存药”的主张,但是“存药”这种提法会让人误以为凡是中药、传统疗法都可以不经验证地加以保留、使用,所以我们要强调一个“验”字,“废医验药”的主张要比“废医存药”更准确。

我们应该向公众提供最先进的最科学的医疗,而不是以保护传统文化为由守着过时的、落后的医术体系不放。传统文化可以做学术上的研究,可以放在博物馆里保存,可以欣赏,但是不能治病。更不应该自己享受着最尖端的检查仪器、最新的进口药物,却要公众满足于望闻问切、“一根针一把草”,还要欺骗他们说望闻问切比尖端仪器好、 “一根针一把草,治疗疾病是个宝。”我们对其他科学技术都追求最新、最先进,为什么独独对医学要厚古薄今,认为古代的东西比现代的好呢?

我们应该向公众提供已经被证明是有效而且是安全的医疗,不能听任“西医治标、中医治本”、“中药没有副作用”的虚假宣传。如果一种西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证明有效就上市,大家肯定没法接受,如果一种西药不仅没有效还有害,大家更要反对了。那么为什么就要容忍中药搞特殊,可以不经过科学验证,没有证明有效而且安全,就可以用呢?我们不是歧视中药,我们只是要求对所有的药物一视同仁,中药不能搞特殊。西药需要证明了有效、安全才能上市,中药也应该如此,而不是把患者当成中药的小白鼠。

政府管理部门应该加强对中医药的管理,加强对中医药安全性的研究和监控。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搞清楚中药的毒副作用。不是说有毒副作用的药物就不能用,所有的药物都是会有毒副作用的,关键是要对药物的毒副作用有清楚、具体的认识,并让使用者知道。要知道药物的确切毒副作用,特别是慢性毒性和长期副作用,必须用科学方法加以研究,只靠经验是无济于事的。中医向来认为无毒的许多中药现在都已被发现有毒副作用,甚至是严重的毒副作用,但是至今对中药的毒副作用仍然缺乏像对西药那样的系统、严格的研究,也没有像西药那样详细地说明。大家去看看药物说明书,西药的说明书都详细列举各种可能的不良反应,而中药的说明书在不良反应一栏,往往就四个字:尚不明确。其中有的的确是不明确,有的是明确了也不写。对中药的毒副作用不了解,或虽然了解但不告知的做法,导致一般消费者误以为中药没有毒副作用,害人不浅。中药毒副作用害人的事件是非常多的。比如著名的龙胆泻肝丸事件。早在1993年,西方医学界已经注意到了马兜铃酸导致肾衰竭的问题,多个国家陆续发出了禁售含马兜铃酸的中药的禁令。但是,国内药监部门、医疗机构、药厂都坚持说中药有自己的用药标准,不要听外国人的。一直到2003年,新华社发出系列报道,第一次向国内公众披露北京同仁堂生产的龙胆泻肝丸含有马兜铃酸,有很多人因为服用龙胆泻肝丸导致尿毒症,包括北京崇文医院一名出身中医世家的老中医也因为吃龙胆泻肝丸得了尿毒症。国家药监总局才因此取消了3种含有马兜铃酸的草药的用药标准。但是十年已经过去了,在这十年间又有许多患者因为服用含马兜铃酸的中药而对肾脏造成不可逆转的永久损害。实际上现在市场上还有十几种常用中药药材含有马兜铃酸,涉及到几百种中成药,其中还包括很多儿科中药。我们还要再过多少个十年,以多少名患者的健康为代价,才能迫使药监部门更认真地对待中药的安全性问题?

总之,用最先进、最科学的医学体系取代落后、过时、不科学的传统医术,只使用已用科学方法证明了有效、安全的药物、疗法,禁用已被证明无效、有害的药物、疗法,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也才是对公众负责任的态度。

方舟子,科普作家。本名方是民,1995年获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学位,中文互联网先驱者,创办并主持中文最早的文学网络期刊《新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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